潮汕老妈的人生无需解释

作者：流云

一直想给老妈写篇东西，但一直下不了手，我们家这潮汕妇女实在是平凡得乏善可陈，挠破脑壳也找不出可供提炼出有意义哪怕是有负面教育意义的素材，今天逼自己拿出手机，一定要监督大脑输出点字数。

在我心里，老妈一直是个无法下定义的存在，她偶尔世故通透，偶尔冥顽不灵，有时淳朴敦厚，有时油滑狡黠，她是一个很和谐的矛盾综合体，正如她一直对周边人、事、物有诸多不满和满腹牢骚，但依然离不开这些让她烦心的东西，依然从善如流甘之若饴地参乎和搅和其中，哪怕最终一地鸡毛惹怨上身甚至衣带渐宽也始终无怨无悔。

老妈出生于那个政策鼓励多生多育的年代，我外婆是一个出外能掌柜回家能持勺的强人，在不影响生计的情况下，业余时间抽空生了六女二男，我老妈排行第三，属于高低不靠的位置，早早就被安排出去工作帮补家计，下班回家还要帮忙家务和照顾弟弟妹妹，潮汕女人的贤惠基因在我老妈身上是满负荷运载的。

老妈从没读过书，但靠着自己积极探索，需要看懂的基本勉强都能猜对。所以从小她督促我学习的方式不是检查我的作业或辅导我做题，因为真的不会。但她擅长高输出的精神压迫法，整天在耳边给我灌输作为家里唯一男丁要有责任感，要好好读书将来才能狠狠赚钱，才能养活自己，才能供她安享晚年。有时听烦了我会反驳她说我只是为了中华之崛起而读书的，这时老妈会笑眯眯大方地挥挥手说没关系，那就让中华也跟随着咱家一起崛起呗。

但我最欣赏老妈的是她除了学习之外，我的其它事她完全放任自由，我中学时期花样超多，种花、养鱼、画画、写诗、运动、爱情小说武侠小说文武兼修到已臻化境、练暗器、练气功、自学中医给自己炼药吃、看漫画、煲剧追综艺、听港台靡靡之音甚至屡爱屡散的多次早恋，她都只是在旁暗中观察但从不出手制止，搞得我满腔热血的青少年这辈子连跟家长作斗争的机会都没有，还没来得及反叛，就在为所欲为中安度叛逆期了。这成了我青春期的终身遗憾，我酝酿满血的革命斗争精神不战而败在了老妈无为而治的智慧里。

最能体现老妈是潮汕女人特色的就是她坚定的信仰：拜老爷。老妈是一位久经考验而坚定的有神论者，潮汕地少神多，每逢农历的初一十五，以及初二十六，均有不同体系的神明需要供奉，还有很多零散的黄道吉日也需要供奉。这是没记性的老妈唯一发挥超强记忆力的时候，对各路神明的不同的拜奉时间，不同的程序，不同的贡品，不同的钱纸(潮汕供神的纸钱，根据消费目的分平安钱福运钱贵人钱……等等等等好十几种，专款专用，品种繁多)她都能记得一清二楚。当然了，她也自始至终对各路神灵的工作予以充分的肯定和感恩，坚信我们一家始终老少安康六畜兴旺都是源于她的虔诚和神灵的保佑。

其实我也是一直感恩神灵对我的宽容，我小时候经常趁老妈没注意，在她拜神的过程中一直在偷吃贡品，神灵不但没有怪罪，还一直慈祥的包庇我没让老妈发现，在这里要特别虔诚的鸣谢一下。

自小老妈也不忘辛勤的给我灌输些传统文化糟粕，如手指向月亮会被割耳朵，碗里吃剩饭粒以后娶的老婆是个麻子，做噩梦要马上翻一翻草席才能不应验，换牙的时候要把旧牙往床扔，上牙扔床顶下牙扔床底这样新长的牙才会整齐，左眼跳灾右眼跳财、还有大年初一不扫地不倒垃圾等等，总之她是传授得春蚕到死丝方尽，我是听得心死如灰泪始干。

无论是她的原生家庭，或婚姻甚至工作，老妈虽都满腹哀怨和遗憾但也坦然接受现实。她有一子一女，虽然我和我妹都自认聪明伶俐天赋异禀，但她依然一生都忧心忡忡觉得我们大愚若智生存技能欠缺，所以一直竭尽她所能的帮我们铺路找关系：拜老爷。

老妈也许有一点最让我头疼的，就是她简直是负能量之王，跟她交流任何事情，她总能迅速进入风险控制官的角色，莫名其妙且独辟蹊径地指出其中的不好和危险，总之就是乌鸦嘴怎么不吉利就怎么说，满身散发黑气的阻止家人的任何想法和计划。虽经多次讲道理摆事实的耐心说服，但老妈一直不忘初心不停添堵。还好，后来经过老妈自己不懈地努力，我们终于还是习惯了。

其实我对老妈一直很佩服的一点，是她一直在诸多的矛盾中悠然自洽，她愤世嫉俗向往独处，但又热爱人类渴望交流(主要是渴望表达)，不甚世故但依然活得悠哉淡然。浑身满满的负能量，但却从不因而丧志，依然对自己的人生很负责的刻苦经营着，是个认真细致的生活者。

也许，这就是她们这一辈人的特点，历经生活磨难，也灰心认命不抱希望，不刻意设定任何方向，甚至从不想人生的目的和生命的意义，但依然刻苦耐劳默默地负重前行。也许不见得多热爱生活，但依然撸起袖子坚守生活，依然为家人抱怨操心，依然要把日子庸俗平淡而又坚毅不屈地过下去。

也许，这些就是老妈这辈子唯一为自己而一直坚定捍卫的倔强，一种属于潮汕女人安静而强大的生命力量。